這篇文章是一月底時,在BBS上讀到網友dranoel的〈參與國光石化環評會所見所聞〉一文時,開始構想的一篇回應。屢次想要提筆卻總覺得難以書寫。就這樣拖了幾個月,反國光石化運動竟已扳倒了政府與財團,而這文章卻還是生不出來。終於在今天才覺得可以把它完成了。在此建議,可以讀過原文之後再來看我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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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們那個鄉下小學與某個台北學校辦了一回「城鄉交流」,把一群
鄉下小孩帶上台北去體驗都市生活。我自然是沒有去的,畢竟我並不需要這樣
的機會就已經是我們同學中最「都市化」的一個了。不過對那個小村子大多數
的小孩而言,「台北」實在是一個遙遠神秘的名詞。
我們班去了四個女孩子,當年還在報紙的台北地方版上了小小的版面,剪
報就貼在校舍中央掛著"禮義廉恥"的穿堂。記得是說來自管嶼國小的小朋友今
天參觀了市議會(小朋友敲了敲議長的議事槌感到非常新奇),然後去市政府。
阿扁市長讓小朋友們坐了坐他的大辦公桌,並親切地問候他們:「阿扁很高興
今天能夠接待來自彰化偏遠地區的小朋友.......」
於是我第一次知道了:噢,原來我們是「偏遠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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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個地方,距離原作者家鄉的芳苑王功約略三十分鐘車程。台十七線
沿線有一大堆看來類似而「偏遠」程度各異的大小聚落。比較起來,我們福興
應該算是「不那麼偏遠」的:我們隔壁是稍有一點城市文明習氣的鹿港鎮(因而
包括我在內許多同鄉寧可自稱"鹿港人");而在那個沒有西濱快也沒有東西向快
速道路的年代,「相較之下接近」高速公路(其實還是滿有點距離)的福興比起
南邊的鄰居好像就沒有那麼與世隔絕。
比起我的同學朋友,基本上我的屬性就已經是半個城市小孩了。我有個住
在台北的外公,在台中寫論文在高雄教書的老媽,從小就常常跟著父母往台中、
台北跑;小學四年級時爸媽終於攢夠錢在台中買了一間公寓,自此每個禮拜五
放學以後,老爸便載我跟我弟離開鄉下去台中度周末,禮拜一清晨再飛車從台
中回到鄉下去上課。有一次高速公路上發生油罐車爆炸事故,我們就在路上一
動不動地卡了三個小時。那天是小學六年惟一一次遲到。
現在回想起來,在鄉下度過的十多年可謂「如夢似幻」──不在於其甜美
而在於其虛幻;我是說,甜美的回憶固然有之,但更多的是那些不太踏實的、
很有點違和感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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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實不大會講台語──與我那些兒時友朋相較我的台語真夠破的,雖然
搬到城裡之後發現還算比下有餘。而事實上,許多認識我的人在聽到我開口說
出兩句台語時,第一反應常是九分驚艷外帶一分不可置信的「你居然會講台語!」
當我問他們為什麼覺得我應該不會講台語時,回答一般都是「因為你的國語講
得很標準。」語帶羨艷激賞。他們都不知道我幾位童年好友對我台語口說的感
想:「你講台語真的很好笑欸~(笑)」以我在一個台語基本作為唯一語言的隔
代教養家庭生長十年以上的經歷,只換來人家這等評價,實在不太光彩。
不過也從來沒有人要求我要把台語講好。我爸媽都是跟我們說國語的,我
的同學們也多半跟我說國語;或者說,他們習慣在我面前把台語收起來。連我
阿公阿嬤都沒嫌過我的破台語,現在想想我都不知道小時候到底怎麼跟他們溝
通無礙的。我也從來不覺得因為不會說台語而被欺負或排擠──我事後自認被
欺負多半是因為別的原因。大體而言,我跟班上一批人混得還算不差。
想當然耳當年也不會有老師嫌棄我的台語不好。「偏遠」地區學校可見的
一種現象是維持一些老派作風。我校當年仍保留了許多威權陳跡:比如每天早
上辦升旗典禮。早上八點〈梅花進行曲〉(同這個版本http://0rz.tw/AWym5 )
一響,全校各班便在各自教室門外廊下整隊,樂聲一停全體就要蹲下就位。值
星的導護老師一聲令下,樂隊奏起進行曲,各班列隊魚貫步入操場,就定位之
後繼續原地踏步,還伴隨著「原地踏步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
答數。「立~~定」之後再整一次隊就開始升旗,司令台上站著校長與張著國旗
的旗手,台邊站著導護老師、司儀與同樣列隊整齊的老師們和值星糾察隊。好
容易搞到結束時樂隊奏著同樣的進行曲,全體同樣列隊回到教室廊下才宣告解
散。後來我那號稱校風嚴謹的中學母校(據說創辦人之一的"老校長"當年主持台
中市立一中時首開風氣地引入軍人擔當訓導)都不及這鄉下小學「威權」得那麼
徹底。而同時期有許多小學甚至已經不再每天辦升旗典禮了。
當年這樣的鄉下學校,師資往往是來自舊制師專或師院的畢業學生,他們
領著公費學成之後便被分發到各處或者返鄉服務。小學五年級時新來了一位年
輕男老師,也就非常合理地接了訓育組長。有一次升旗,他對於同學們唱國歌
的音量不太滿意,於是就把幾班同學給留了下來,痛陳國家當下處境之艱險與
熱愛國家之重要,以及大聲唱國歌是為愛國精神之體現,然後便把我們留在司
令台上唱國歌,唱到他在操場另一頭聽得清楚為止。關於那位老師的另一個回
憶是,某次有個同學很神秘地告訴我,小我們一屆的某個學弟是那老師的外甥,
「老師不讓他說台語,所以他跟你一樣都不會說台語唷!」我從來不知道這件
事的真偽,但我始終記著我那同學告訴我這八卦時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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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鄉下學校裡,我的父母還有著一個堪人玩味的頭銜:全學區內學歷
最高的學生家長(而且詭異的是從校長老師到同學全都知道這事)。這奇妙的頭
銜三不五時成為各方大人策勵我好好讀書的理由,可能也是老爸蟬聯六年家長
會代表的原因之一,儘管家長會開會他一次也沒去過(當然另一更重要的原因大
概在於老爸對學校持續而大方的捐贈)。至於所謂學歷最高,說穿了就是兩人都
有碩士學位而已。對當今的城市中產階級而言,實在算不上有多麼希罕。
我常常好奇城鄉差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所謂差距其實並不在於硬體建設
的差異,甚至不必然在於貧富:我小時候那小村落家家戶戶多早已裝了第四台,
小孩子們對當年各種流行文化(從四驅車到周星馳電影)的認識與城市孩子相差
無幾;電腦也正開始流行,學校還有整間設備堪稱進步的電腦教室。至於經濟
狀況,那裡當然不比城市有錢,但是當地人至少是家家蓋得起透天厝、開得起
車,也很少聽說有哪家孩子上不了學的。說真的,那些在鄉間開工廠、經營養
殖漁業、或者第二代已在城市打拼多年小有成就的家庭,你也很難想像他們的
經濟狀況會有多差。
然而那的確就是一個與城市相去甚遠的地方。大四那年我們辦了小學畢業
十年以來的第一次同學會。班上三十九位同學來了二十多人,在這些同學中,
上了大學的也就七、八個,一半以上都是唸完職校(甚至國中畢業)之後就開始
工作了;那天還有位女同學是帶著老公與孩子一起來的,除了她以外後來這兩
年還有好幾位同學(多是女孩子)結了婚生了小孩。另外那天還聽說了有同學成
了流氓正在跑路的或正在蹲監獄的,也有國中就在省道邊的檳榔攤賣檳榔的。
而,除了幾個上了大學的以外,我的同學們多半都留在了鄉下,安身立命。
後來我覺得,那種自成天地的格局或許是來自對於外在世界的某種冷淡的
態度。基本上當地人對外界的事物並不太有多餘的好奇心與興趣。於是那些接
觸了外在世界,或者對其存有一定程度好奇心的青年人,也才因此而困惑、迷
惘、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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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時在郭玉雯老師課堂上寫過一篇「自傳性」小說,寫了小時候認識的
一位鄰居叔叔的故事。他是我父母的好朋友,是那種典型的從鄉下走進城市求
學的青年,卻又出於種種原因回到了鄉下與老父母同住,過著不太得意的生活。
自己的小事業失敗之後,突然就帶著妻小遠走美國,等待世界末日到來的那天,
上帝派來解救信者的飛碟。當然正如到目前為止人類經歷過的所有世界末日一
樣,引頸企盼的結果是鬧劇一場。自此他就消失了,直到多年以後才終於又回
到家鄉,帶著遠比我記憶中蒼老的身影。
從郭老師給我們交代了這項作業的那一刻我就想寫這個故事;或者應該說
我一直都想寫這個故事。老實說現在回去看發現自己寫得不好,拖沓雜蔓。不
過我一直認為,那位叔叔的故事反映著一種心態,那樣的心態牽引著我的老爸
與叔叔姑姑們離家前往城市尋找安身立命的方式,牽引著許多鄉下出身的青年
前往擁抱令父執長輩們陌生的夢想和價值,也牽引著許多留下來的人,不斷調
整著自己與那既遙遠又熟悉的城市文明的距離。我從未真正問過那位叔叔當年
為什麼要這麼做,但這些年來我總覺得自己是可以理解這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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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四個月前看到原PO的文章時就開始想著要怎麼寫這篇東西,當時全台
灣大概都認為政府一定會強渡關山地硬幹;結果四個月過去,國光石化案在高
層拍板之後看似已要塵埃落定,這篇東西卻還沒寫出來。當時正是反國光石化
運動方興未艾之際,原文在8A板上累積了相當大的轉載量,幾個月過去到現在
我都很懷疑還有多少人記得那篇文章寫些什麼了(不記得的可以回去偷看,原文
就在上頭不遠處)。我想大多數人會轉那篇文章,應該是出於感動與義憤,受到
原PO呼告人們回歸、捍衛鄉土的強烈情感號召吧。可我不是。
我不是。我的感動絕不是來自於他激起我對鄉土的熱愛或者他讓我想起我
阿嬤以前坐鐵牛車去海邊撿文蛤的往事,完全不是那樣的東西。我感動而認同
的是,文章中那樣一個從鄉下前往城市的青年,在面對撲天蓋地而來的城市文
明以及其所代表的主流價值與自己家鄉的落差時,所產生的那種苦悶挫折焦慮
交雜的心境。我與他的差別只在於,他最終覺得自己要重新回去熱愛鄉土與他
的父老,而我卻要反其道而行。
我反對國光石化,但我的理由並不是那麼感性的東西。我反對國光石化是
因為各種資訊告訴我台灣的國土政策多麼荒謬、濕地生態多麼可貴,是因為我
知道國家的發展不應該只依賴興奮劑式的大開發,是因為那個愚蠢的型男美女
說帖網站讓我萬分賭爛,是因為我知道八輕蓋下去以後我回台中時搞不好會發
現家裡沒水可用,是因為台中已經很糟的空氣品質可能會變得更糟......這樣
說很無情嗎?我那在鄉下種了一輩子田的阿公可是真的相信國光石化蓋下去是
大好事的噢,而所謂鄉土對他的羈絆肯定遠比我深切真實得多。附帶一提,他
也真的相信反國光石化運動就是民進黨帶頭來亂的而已。
所以說,我完全可以理解這些鄉村出身的知識青年與在地知識人是出於怎
麼樣的心情與義憤投入這場運動,我也完全認同他們的這股憤怒與心意。但是
鄉土的情感什麼的從來不是我在這件事情裡所考慮的。打從十多年前我離開那
所鄉下學校以後,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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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總還是有不少機會回去福興,逢年過節我們家族的人總是從各地回
去團聚。但每次回去也總是在想,許多年以後如果不再需要回去吃年夜飯、掃
墓、過中秋,也許就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值得回去了。每每想到這件事彷彿就可
已看到老家那幢白色的大透天厝荒圮破敗的未來。我和老弟是小輩中唯二在鄉
下久居過的尚且如此,其他自幼在城裡長大的堂弟妹們就更不用說了。
我喜歡城市,這些年在城裡的生活其實過得很舒服愉快;我深深喜歡城市
裡的這套生活方式,從小就是這樣。我的家庭環境讓我比別的孩子更早接受城
市中產階級的生活與價值觀,於是離開鄉下之後進入大城市再進入更大的城市
對我而言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而我那些朋友們,則是在他們成長求學的過程
裡,一步一步走向電視上書本裡的那個光彩奪目的環境與生活。即使他們可能
只是當地的少數人,但從不會有人攔阻他們、質疑他們。他們走進城市、適應
城市,並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成為新一代的城市人,而留下那些無法成為城市人
的人,我們舊日的友伴。你說現在也有很多城裡人跑到鄉下去?我只能說那種
在山野田園躬耕的美好想像,絕不是這樣一個風頭水尾的荒蕪之地會有的景象。
走筆至此想到一個問題,讀到這篇文章的我的朋友們,你們是否現在才知
道我其實是在鄉下長大的孩子呢?老實說,連我自己都常常忘記這件事。上台
北讀書以來有不只一位台北朋友以為我是土生土長的台北人,也許是因為我對
這城市有著超乎外地人程度的熟悉,也許是因為我身上找不到那種土裡長出來
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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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的故鄉是一個荒蕪之地,風頭水尾,無從眷戀。而生長在這荒蕪
之鄉的青年們,也只得眼巴巴地望著富麗堂皇價值正確的城市鉛華接受著這種
荒蕪。於是到最後我們發現,這種深植於生活與心靈的無枝可棲的荒蕪之感與
價值的匱乏,正是許多來自鄉下的青年人挫折、迷惑、徬徨的來源。擁有知識
的人們明白國光石化這樣的東西並不能排解這樣的荒蕪,但眼下似乎也沒有任
何人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作到這件事。
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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