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九○ 90年代專輯
承先啟後之聳風
紀蔚然/文
(20081227/1228)
一九九一回國任教,時年三十六,江湖歷練零,猶記老哥對我的評語:「一輩子只
會唸書,還好有個學校可以窩,否則難以想像你怎麼存活,你的社會經驗一片空白,對台
灣更是不理解,簡直像個和尚。」如此一針見血,倘若我當場暴斃,這席話正可引用為墓
誌銘,倒是「和尚」的比擬有待商榷:我的頭頂雖濯濯如也,尚存餘數百根頑強毛髮分散
掩護。而且,我相信,大多數和尚都比我社會化。
我錯過了風起雲湧的八○年代,除了八二、八三兩年曾在台北某公關公司任職外,
其餘八年皆蟄居於美國中西部小鎮,過著無山無海、埋首書堆的日子。因健康與性格雙重
因素,當時的台灣對我而言彷彿眼不見,心不念,說出來怕是要招人恥笑,國內發生的種
種,諸如一九八七的解嚴、一九九○的學運,僅略知梗概,倒是對雷根時代保守主義的氛
圍體會深刻。
九○年代初期,台灣活力十足,一切充滿希望,至少對我而言。甫踏上故土便有如
魚得水之感,痼疾不藥而癒,街上的形形色色既新鮮又似曾相識,不多時便融入當時的情
境。然而,磨合期間上過的當、出過的糗,說給和尚們聽都會覺得可笑。
洗門呀嘸洗門
某日,我漫步於國泰醫院後的巷弄間,忽覺口渴便走入一家店,完全不察其灰撲撲
、刻意低調的外觀,落定後頓覺光線更暗,竟是一家隱身住宅區的茶店仔。櫃台後的老闆
看著我,三位正在磕瓜子等生意上門的小姐看著我,我來回怔怔地望著他們。他們知道我
走錯了地方,我也自知走錯了地方,卻沒人說破,返台後不曾體會這番闃靜。許是他們的
訝異更甚於我的,打破沉默的居然是窘到無地自容、誤闖叢林的小白兔:「來一杯可樂!
」
以最快的速度吸乾那杯可樂,倉皇中佯裝鎮定付錢,奪門而出。事後告訴友人:「
台灣的茶店仔現代化了!不但跑到高級地段營業,裡面還有音響、小舞台、disco燈,小
姐還穿制服,哇塞!」朋友邊笑邊推我一把:「笨蛋!那不是茶店仔,是有小姐陪的KTV
。改天哥兒帶你去!」後來更發覺,除了KTV,台灣還有MTV、Piano Bar、啤酒屋、三溫
暖、電玩、柏青哥……有句美諺最適合形容當時的興奮:「我醒來,發覺身處天堂」。
從此,每當我喝醉便跟著眾人去唱KTV。
另一次經驗更令我啼笑皆非,我這個號稱「歸國學人」,在美國前後待了九年,竟
從運將那上了堂英語課:
「麻煩你七、十一前面停。」
「啥?」
「七、十一。」
「沒人用國語講的。」
「不然要安怎講?」
「當然嘛是用英語講!我教你一句台語:『洗門呀嘸洗門』。你講看嚜。」
「洗門阿嘸洗門。」
「對不對?講卡緊ㄟ不就是7-ELEVEN?」
從此,每當我走進7-ELEVEN就想到洗門或不洗門。
充滿陶醉感的年代,而最為陶醉的傻瓜非我莫屬,居然有一種錯覺,以為7-ELEVEN
是為了慶祝我學成歸國而開的。其實,第一家7-ELEVEN成立於一九八○年,八五年後門市
急速增長,一九九○年成立五百家,一九九五年已達一千,期間有三個重要里程碑:八九
年「大亨堡」推出,九一年「大燒包」上市,九五年「御飯糰」誕生。在這混合台灣、日
本、美國三味的商店的拓展史,我見證了台灣消費社會的成形,以及休閒階級的茁壯,更
親炙「聳為美」從都會蔓延至鄉野,從人造渲染至自然,從外表沁入內在的整個過程。
聳風所至
台灣何時開始聳起來,我不確定,果若八○年代已有跡象,我人不在場無法精確溯
源;依我斷裂的體驗,聳風成形於大家樂、六合彩、股市狂飆、期貨惡賭的氛圍;簡而言
之,便是台灣錢多的時候。九○年代,聳風橫行無阻,無孔不入,並於廿一世紀炫耀式消
費中攀至頂端。
一九八五年父親過世,我回國奔喪,一片哀戚的祭禮期間,有關股市行情的耳語已
斷續聽了不少:
祭拜甲:你今天賺多少?
祭拜乙:沒多少,十五萬而已。
當時窮又沒志氣,每當聽到台灣人於公眾場合談論賺了多少,都有伸手的衝動:可
不可分我一點?一九八五只是前奏,沒幾年台灣的股市便衝破萬點,實現如今只能緬懷的
「錢淹腳目」之榮景。這些都是事後得知,但一九八七那年母親到艾荷華看我,她講話的
口吻已隱約透露著台灣人的氣魄。
母親:你這電視怎是黑白的?
兒子:就是黑白的。
母親:黑白的怎麼看?
兒子:黑白看。
母親:亂七八糟!這個年頭還有誰看黑白的?
兩個小時內,我啣命帶著母親到K-Mart,花她的錢抱了台彩色電視機回家,心裡輕
微受辱,但自尊不強的我還是暗爽:賺到了!接下來幾天,我費盡心機,希冀能從母親那
爭取更多的補助:
兒子:天氣好熱!
母親:不會啊,你們這很涼。
兒子:哪會?我覺得好熱!
可惜那年夏天特不爭氣,涼得過分,不定能誆到一部冷氣機也未可知。母親返國在
即,我故意在她面前和老婆討論著瑣碎的日常支出,母親果然中計,出言干預。
母親:蔚然啊,你幹嘛為了一點小錢討論了那麼久?該買的就買,有什麼好囉唆的
?亂七八糟,像個男子漢嗎?
母親怎麼說我或罵我不是男子漢,我一點不在乎,令我不滿的是她老人家發了一頓
火後卻無後續台詞,比如「需要多少?媽這兒拿!」我們家六個小孩中屬我最精,若把母
親算進來,屈居第二。那十天,母子間的話語中刀光劍影,攻防數十回,可惜我江湖歷練
差她一大截沒多撈到便宜。
財大氣粗只是聳的小切面,社會愈趨多元,聳也跟著多樣。聳有其單刀直入的優勢
,在講求快、狠、準的年代,它的「有力」確實能發揮效益,然而聳之淺薄做作令人暈眩
、嘔吐、厭惡、自憎,達到讓人想一巴掌打過去的田地卻是不假。
我所指的「聳」,和「土」有些許差異。不知土為土曰聳;以土自詡為聳,然以不
土眩人亦為聳。假高尚與假鄉土者為聳,刻意不假高尚、不假鄉土者更聳,說別人聳者最
聳。給我這一番道來,何不為聳?這就是重點,十數年來我呼吸著聳,血液流著聳,現下
正以聳論聳,不僅無能分辨聳或非聳,只怕關於非聳的傳說已不復追憶。一般說法把聳和
後起之「台客風」畫為等號,其實不然:聳風不分族群階級,以最民主的方式像蒲公英種
子散播在各個角落,每個心靈。我無意於此賦予聳風價值判斷;我既是它的受害者,亦為
獲益人。
八○年代錯過的,加倍補回來,像第一次踏入遊樂場的聳小孩,什麼都想要。除了
教書、開會,我到處參加座談,到處兼顧問;除了寫學術論文,我還編劇本、寫劇評;不
但如此,還能撥出時間打麻將、上KTV、流連啤酒屋。為了推戲,我上電視,上電台,接
差點拍了廣告。
拉風九○,聳得既踏實又焦慌。
彷彿置身異邦
那個年代像是一場吸引大批觀眾的運動賽事,上半場緊張刺激,觀眾熱情參與,殷
殷企盼,下半場歹戲拖棚,觀眾走了一半,留下來的如夢初醒般竊竊私語。隨著中國經濟
崛起,台灣產業外移、成長日漸遲緩,四五年不到,我已聽到台灣人喊窮了。股市跌、房
市降,也就是那時候,我才買得起住屋。
台灣現代建築精緻的不多,可喜的是命名都很講究。一九九四年,我和老婆到木柵
找房子,車子開上萬壽橋,進入政大學區。橋上,遠遠可見幾個偌大的售屋看板,「萊茵
河畔」、「夏目漱石」、「普羅旺世」、「柏克萊」,予人置身租界區之感。最後,我相
中「柏克萊」,不僅因為它較便宜,且基於補償心態:當初申請加州柏克萊分校未果,如
今寓居「柏克萊」,算是沾到了一點邊,每遇長春藤高材生便模糊其辭,變相自我滿足:
高材生:「美國念哪裡?」
我:「我住在柏克萊。」 種瓜得瓜,意想之中;種「花」得「火」,誰都沒料到。二○○二那年,六月十九 Show Time! 丈夫:我告訴你,哪天老子做了大老闆,不管賺都少錢,絕對不會丟人現眼,在台
一點一滴地,政大文教區改頭換面,一批批外地人紛紛進駐「翡翠城堡」、「雅敘
園」、「御花園」、「水鋼琴」、「依山行館」、「春山莊」、「翠綠園」、「和墅」、
「綠野山莊」,為原本「土雅」的民風增添「雅土」的色彩。到了新世紀,聳風更勢不可
擋,文教區終於出現了一家外觀命名皆雅不可耐的五星級賓館。對我來說,那是該撤離木
柵的訊號,倒不是我假高尚、不屑與賓館為鄰,而是沒有人會穿著拖鞋散步走進高檔賓館
,唯有遠離才懂得想念,唯有那份生疏才能多一分情趣。 (上)
類似的台詞可在九○年代席捲收視率的中視「花系列」找到影子。從「再生花」、
「野菊花」、「琉璃花」,一直到「罌粟花」、「仙人掌花」、「霹靂花」,當時的觀眾
對於花的常識特別豐富,植物園沒人去了。
日那天──值得往後追悼電視劇沉淪史降半旗的一天──在本土聳與香港聳戮力合作之下
,三立電視台轟隆隆引爆「台灣霹靂火」。那陣子,我習慣於晚間九點左右到政大周遭散
步,管它是土聳區,或洋聳區,家家戶戶都電視大開,與劇中人物激情共存於水深火熱之
中。真是奇觀,走完一圈,你一句對白也沒漏掉,完完整整地看了一集。當劉仔文聰嘴角
冒泡地說出「我若是不爽,我就想要報仇。我若是要報仇,我會送你一桶汽油、一枝番仔
火」,爾後大人小孩競相模擬且嗤嗤笑倒時,這集體自戲、自嘲、自虐的歇斯底里把聳風
推越了臨界線,非但不折返,更義無反顧地向前衝刺,回不來了。
九○年代的口號是,把品味穿出來、住出來、吃出來,就差沒教我們如何把品味拉
出來。攝影機前,有人宣稱他鍾愛Armani,有人炫耀住家,有人示範吃魚翅鮑魚。明眼人
皆知,這些都是自欺欺人,台灣的品味不過是從一個名牌換成另一個名牌,從XO換為
single malt罷了。正當我們以為這個社會已聳到極致,台灣總不讓人失望,聳出了新花
樣。到了新世紀,我們看著EMBA的結業晚會,看著企業的尾牙秀。令人咋舌的是,這些商
場大亨或科技新貴,他們所謂耗資千萬的「娛樂」和高中生遊園會的表演秀竟然那麼相像
。到底是高中生睿智,還是貴人低能,我沒有答案。
上跳草裙舞。
太太:哪天你做了大老闆,草裙舞我幫你跳!
低門檻是聳風最直接的效應,從小學生到大富豪,從教室到攝影棚,從街頭到立法
院到戲劇殿堂,我們對於娛樂的口味都是同一套,一致向聳風看齊。一個國家的競爭力可
從它的表演素質看出端倪,所謂表演素質不但意指舞台、電影、電視、電台的表演,更涵
括了政治人物的表演、名人犯錯懺悔的表演、新聞現場面對鏡頭的記者與多事目擊者搶鏡
頭的表演、課堂上老師教學和學生報告的表演等等。不可否認,表演素質的門檻自九○年
代後期急遽降低,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尚未完結便已跌至谷底。
谷底聳:整型、注射肉毒桿菌素、精品店打折排長龍、皮毛披肩、吃一碗五百元的
限量牛肉麵、自拍、追星、藍芽耳機、非高檔紅酒不沾、就是要海尼根……
容許我跳躍,將時空與鏡頭推至最近:第四十五屆金馬獎頒獎典禮於今年十二月六
日舉行──記住這一天,往後追悼娛樂沉淪史可考慮降半旗。
Show Time!這個標榜「華人世界甚至是國際影壇的矚目焦點」的典禮到底秀了什
麼?四小時裡,新聳主義大放異彩,直上九重天。目睹這齣宛如凌遲國人自尊的殘酷劇,
我口吐白沫,扭曲變形,萎頓在沙發上,老婆看我這麼痛苦,勸我關掉電視,不要再折磨
自己。我說,不行,我熬過921,應能熬過126。是日深夜,驚魂甫定、吞下兩顆鎮定劑的
我,當案寫了一封信箋寄給典禮承辦單位:
To whom it may concern:
恭喜各位,第四十五屆金馬獎最大的輸家是頒獎典禮,竭誠希望有人撈了一票,否
則我在一片烏雲裡找不到一線光明。這時才提醒諸位注意「聳的分寸」,顯然是馬後炮,
不過還是不忍住多嘴,發抒淺見,謹寫下「金馬獎十誡」,以為明年減聳之依據:誡一,
名模不唱歌;誡二,名模不跳舞;誡三,歌手不講話;誡四,歌手不打歌;誡五,主持人
不玩幽默;誡六,頒獎人不閒話家常;誡七,頒獎人不互相介紹履歷;誡八,不玩魔術;
誡九,典禮間不放長片;誡十,不用同一批人,包括諸位。最後,讓我們讚美聳!願聳與
你我同在!
阿們──這個祝禱尾語源自閃語族,意指堅定、真誠、實在,亦可作So be it之解。
終究要跟一九九○年代做個了斷。告別的時刻往往不會是舊世紀的最後一天,也不
會是新世紀的第一天,總得拖上好幾年。就我而言,逐漸褪去九○的天真熱情和膨風輕率
的徵兆,是當我不再去KTV,當我謝絕座談、演講、顧問,當我恐懼上電台透過麥克風向
聽眾說:「這齣戲很好看。」
正值景氣寒冬,聽說明年只會更糟,今年的尾牙秀或跨年倒數會是什麼樣的光景?
我猜,應是聳風依舊,只是更添一抹蒼白。
隨它去吧。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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