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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5-12 中國時報 【丁允恭】
那是一個斯德哥爾摩,沒錯,因為人人都得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我們與綁
架者共舞、高歌,在宴會的末了投票給他們,選出今晚的party’s king。一切像
真的北國首都一樣,寒冷而歌舞昇平。
而這個斯德哥爾摩卻沒有諾貝爾和平獎。回頭一看,我發現它變成了一座不
毛的廢墟,竹籬笆上爬滿了長刺的藤蔓,刺著裡面也刺著外頭。
都會傳奇
1945年的台灣島上,有5732枝電線桿,上面一共釘了25276個水龍頭,最後
當然沒有一個流出水來。2649個外省兵不解地看著,這個島上的水竟不能公平地給
他們喝。
「外省兵來台灣的時候,都買幾個水龍頭釘在電線桿上,以為這樣自來水就
會流出來。」這出現在許多的口述歷史之中,甚至多到了已經不再是個人的經驗。
我相信這應該是個真實事件,然而超越個體性地大量發生,經驗上實在難以想像。
可是竟然從北到南,每個港口,每個人的阿公都至少有一個朋友,號稱親眼目睹了
這項集體的愚行。
這是當代的愚人魔幻傳奇。而還有後日譚,到了1947年,這些愚者又蛻變為
鐵蹄的鎮壓者,於是夾雜著恨意,「水龍頭的故事」遂成為怨懟與詈罵的重要題材。
大家各別發展著各自的Urban Legends,都會傳奇,比起單純的侮辱性詞彙
,這些敘事要來的豐富而有厚度得多,偏見在其中也長得愈加茂密而生動。
「國民政府撤退的時候,從大陸的中央銀行,運來上百噸的黃金,所以台灣
後來就有了經濟奇蹟。」這是對立者的敘事與史觀,替大陸民族帶來壯闊的海洋橋
段,神秘的黃金,搭乘著神秘的輪船,在神秘的碼頭卸貨,就像是某種海賊一樣,
於是,「我們」再也不是海賊王國裡面的他者。
有了這千古帝都搬出的寶藏,所謂進口替代,所謂美援,其實都是經濟史上
面的虛構,這是屬於我們不可動搖的、北朝(鮮)式的主體神話。
而放在這個島上,更重要的潛台詞,大概是:「『他們』就是欠『我們』。」
「某某夫人晚上都會從輪椅上站起來,去跳迪斯可。」
這種話則是最近幾年的產物。說是最近,其實也已經有十年以上了,從某夫
人的丈夫,以政權可能取替者的超新星姿態崛起之時,就零零碎碎地流傳起來。而
我第一次聽到還是從親戚的口中,十足驚駭,主要是駭於這種言論她竟然可以說得
出口,還活靈活現,害我有種遺傳學上的羞辱感,於是大家在餐桌上就吵開了。
多年以後,也是在家族聚會的餐桌上,我批評起一些人對往日理想的背離,
幾個人同感地點起頭來,大表共識之意,然而我想他們對我「誤想的共識」,大概
要比真正的共識來得多很多。
「所以,你現在相信那位夫人會跳迪斯可了嗎?」那位親戚不死心地又問了
,雖然我猜她自己其實也並不這樣相信。
然而我已經懶得跟她爭執這個了。
跟友人說
致L君:
要是你看過五月十一日人間副刊K君的文章,就會發現,其實那比較像個答
辯狀,他不厭其煩地在為「高級」、「低級」、「本省」、「外省」作詞彙的解釋
,然而這些解釋,就像你在法庭上習慣會看到的當事人陳詞一般,只不過是揣摩審
判者的心證,所做的自圓其說,遠不如行為現場留下的Exhibition A。
不知道他是刻意避重就輕,還是純粹地無知,他的問題不是在高級或是外省
人,整個社會也不是。
在太平洋對側的你,應該可以簡單理解這樣的例子:在抽離語用的背景以後
,單就字面、字義的層次,「北佬(Yankee)」與「黑鬼(Nigger)」這兩個詞彙
,實在很難說哪個比較糟糕,雖然在發生學上,都是用來嘲弄乃至於貶損的詞彙。
你使用「黑鬼」,不是討一頓打,就是吃上官司;而講「北佬」則似乎完全不會如
此,至少肯定的是,他們還用這個當作棒球隊的名字,裡面還豢養了我們的國民希
望,而他不是北佬更不是白佬。
「黑鬼」這樣的稱呼,強迫被稱呼者逼視他的劣勢處境,去提醒他那樣一個
實際上的政治與經濟壓迫關係是存在的;而外國人呼起「北佬」時,當然存在著譏
誚消遣之意,可是卻少有人在被如此稱呼時,認真地感受到被侮辱或是被歧視了。
這也只是因為被稱呼者,並沒有立足在一個真正不利的境地。不去解消這一組緊張
關係,則無論名稱如何改換,本質上的弱勢並沒有轉變。
「台客」這樣的稱呼,過去造成的種種不快,絕對不是因為這兩個字本身,
台客究竟台不台,也不是重點,而是因為它指涉到的,是某種教育程度或經濟資源
上的弱勢,或某種破敗鄉村與城市底層的文化,故彼時「台客」才會成為一個具歧
視性的用語。
而現在政治地位的翻轉平衡,原本「台客」所指向的荒蕪已經消失了,所以
這個語詞就不再是塊禁地,我們可以在上面栽植種種新的花蕊,並交雜出新的文化
色彩。相對的,K某囈語的「高級外省人」,其實只是一種註定要失敗的、可笑的
反撲,而在不致於受到真正嚴厲制裁的環境裡面,連壯烈也稱不上。
K某的另一個爭議,在於「台巴子」、「鬼島」之上。從台客到台巴子,則
是另外一組論述。變化的不是客體,而是發言的主體。過去在島上壓制的那個主體
崩解了,而另一個在島外的壓制主體逐漸崛起,台巴子一詞更體現崛起者的趾高氣
昂,K某則選擇採用那個「大國之眼」。一個人不愛他的國家可以是一件小事,然
而去認同的是什麼樣的東西,則相當值得評價。
其實,K某所鼓吹的「鎮反肅反很多年」,對戰爭的開門相迎(無論你認為
那是內戰還是外戰)等等言論,才是最不堪的部份,他對此則未置一詞,選擇把最
幽暗的地方留給了幽暗。
我略知村子一二
土城眷村的夜晚也曾經是那樣幽暗,而我以為那就是一般概念中的「鄉下」
,每次要去外婆家,我們都說要回鄉下去。而我其實一點都不愛去。
小時候可能是某種強迫症,我畏懼皮面破掉露出棉花的椅子、有龜裂剝落的
水泥牆面,以及殘有黃黑糞跡的舊馬桶。而不幸的,這些東西在外婆家全部都有。
即使其實並沒有什麼味道,我也總覺得那邊蒸騰著腐敗的氣體。
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是冷濕的過年期間,往村子裡走的狹窄道路上,水溝邊
側有許多被雨水泡爛的鞭炮殘渣,看起來就像是糞便一般,而更不幸的是竟然還真
的有不少糞便參雜其間。於是,我就更不愛回去了。
不下雨的時候,大家都在村子裡的籃球場曬衣服。籃球場旁邊紅磚牆漆有幾
個藍色的圓圈,一個圓圈裡面有一個白色的大字,組起來是反共的標語,詳細的內
容倒是無從記憶了。那邊也是小舅帶我們放鞭炮的地方,我們放完鞭炮以後,那些
殘渣隔天遇雨又會變成土色糞狀的東西。回村子裡過年,對我來說就是這種週而復
始的循環。
其實外婆家,是中校眷舍,理論上合該是村子裡相當可居的了,但在外公過
世以後,家庭階級浮沉,連母親都去工廠作女工了。再怎麼失修,理論上應該可以
找出破落以前比人家好一點的所在,可我好好地回想了一下,實在還是想不出來。
據母親說,那個八○年代的女星□□□,也是出身自這個土城的海軍眷村,
她本名叫作□□,進了演藝圈才拿掉一個字,改叫□□的,因為之前已經有個藝名
取叫□□的。
而無論□□還是□□□們,以紅衣為誌的運動大起的時候,在電視上,都看
到她們從海外返台(對她們來說或者是「返華」才對?)的新聞,一個興奮地搖著
青天白日滿地紅,另一個說要趕快去捐一百塊。從那個時間點起,我就覺得那個運
動必然劣化失敗。發起運動的小鬍子先生,被這群當年莫名其妙恨他入骨的群眾們
,現在莫名其妙地簇擁起來,往著消費主義、褊狹地域主義和對舊時代鄉愁的方向
前進。
「你們不認同這場以反貪為名的運動,為什麼?」某U報的記者問。
又一村
另一個我更加不熟悉的村子。2000年的選舉,我帶著一些更年輕的朋友,到
這裡來發傳單。說村子或許太具有田園似的想像了,其實是改建過後連棟成叢的公
寓大樓,一樓沒有住戶,都是架空相通的騎樓。
當我們通過甬道似的騎樓下,跟村子外面彷彿一般的下棋的、聽著收音機的
、在涼椅上乘涼的,拿到我們的傳單以後,都崩地一下跳了起來。
中年男子們對著我們咆哮:
「沒有蔣總統,你們早就沒了。」(而最近久違的蔣總統又回來了。)
「小台獨,你們不怕打仗嗎?」(但不知道看到K某期待戰爭的文章,他們
是否也會這樣質問他?)
有的人還作勢要打,其實只是舉個手而已,但是足夠嚇到大學生們了。算一
算每個人發不到兩三張,就狼狽地跑掉了。
在我們逃出騎樓、踏出大門口之際,他們競相放起鞭炮來,一開始還以為我
們竟然有那麼被討厭,宛如驅邪。回過頭去再仔細看,原來是另外兩組候選人的車
隊來了,在村子裡各有大批的支持班底,彼此較勁起來。我們所推薦的選項,對他
們而言,與其說是多麼地厭惡,更多的是不可思議,理所當然地不該在視野裡面。
與綁架者共舞、高歌
這個村子,和那個村子,都是反相的巴別塔,各種方言就像智齒一般,隨著
牙醫技術的進步,一代比一代更徹底地從的口腔裡被拔除了,如今只剩下一種腔調
。而言說的內容亦同。
村子裡的人沒想過要「講媽媽(爸爸、爺爺、奶奶)的話」,也忘記跟村外
頭一樣,曾經有那麼多父老作過政治犯,就在□□□所興奮地搖晃的那一支旗子的
統治底下。他們誤以為那面旗子是他們的光榮,那個關著大家的老監牢,是他們鄉
愁的避難所。偶爾有走出來的人,卻又走不回去,非得要用更惡毒的話語來證明覺
醒,難以同時認同村子,又認同村子所賴以繫足的土地。
我們的國家在民主化以後,許多不是共犯的人,卻被奇特的敘事綑綁,而加
入了過去綁架的共犯。然後另外一群掙脫了的受害者們,卻也不那麼樂意回過頭來
耐著性幫往日的難友鬆綁。於是,受害者與受害者展開了戰爭。
是什麼東西在綑綁?是「高級」的想像,還是對於「水龍頭」這一類故事的
憤怨?總之是牢牢的綁著,一時難分難解。
那是一個斯德哥爾摩,沒錯,因為人人都得了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我們與綁
架者共舞、高歌,在宴會的末了投票給他們,選出今晚的party’s king。一切像
真的北國首都一樣,寒冷而歌舞昇平。
而這個斯德哥爾摩卻沒有諾貝爾和平獎。回頭一看,我發現它變成了一座不
毛的廢墟,竹籬笆上爬滿了長刺的藤蔓,刺著裡面也刺著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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