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住左鍵、拖曳、放開按鈕,又一條馬路出現在螢幕上。真是有效率啊,我心想。
這是一個興建、管理城市的電腦遊戲。遊戲中各式各樣城市該有的設施、建築、物件一應具全,讓玩家有機會當一個前無古人的偉大市長。我很好奇哪一位軟體工程師如此體察民意地想到這種點子。對一個台灣人來說,「城市」一辭相當於常常出現在巷口、用不曉得什麼東西砌成的垃圾堆﹝我一直很驚訝那些……嗯,廢棄物,竟可以疊得如此穩固而鮮見崩塌﹞──你知道的,規模壯盛但實在令人不忍卒賭。
別說我開玩笑,每次在報紙上看到市政府的傢伙們連路牌和停車位都搞不定時,就很疑惑這些人怎麼連那種最最基本的sense都沒有。我判斷發明這遊戲的人大約是因為受不了差徑的市公車﹝或小廣告、垃圾、莫名其妙亂七八糟的園遊會…隨便什麼﹞才決定自己幹市長,還號召眾玩家共襄盛舉。
當本市第一座醫院終於佇立在街角時,我的第一位市民也搭起了他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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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入了這座城市,成為他們口中的「第一批新居民」。
他們?就是那些欠缺題材的新聞記者嘛!在這天知道的所謂「新興城鎮」哪來的政經大事社會議題啊?於是連我這種小角色也成了大肆報導的對象,真是夠了。
撇開煩死人的鎂光燈麥克風,整體而言在這小城的第一天還算是個不錯的開始。打開收音機,播報員操著好聽的口音說今天天氣很好,也許我可以先去認識認識鄰居再煩惱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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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地圖角落闢出一塊工業區,緊挨著垃圾場與發電廠。
依照常理判斷,沒有人喜歡在焚化爐旁邊蓋別墅;也應該不會有人想讓自家後院連著掩埋場。同樣惹人討厭、烏煙瘴氣的高污染工業最適合和他們作伴。至於住、商區,當然離此地越遠越好。
對一個注重都市形象的市長而言,有些東西是必須讓大眾「眼不見為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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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本來是我在市郊那家家電工廠工作的第一天,但我很快就後悔當初跑去應徵了。
我起個大早,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才及時趕上上班時間。我開著車在黑鴉鴉的卡車車陣裡﹝車上的東西散著詭異的味道﹞鑽來鑽去,鼻孔裡被遠較二手煙有殺傷力的煙塵淹沒,最後才發現那家聘用我的工廠竟然就縮在火力發電廠的煙囪陰影底下!我當下決定返回市區。重頭再找工作。
而且我發誓絕對不會再買那家公司的烤箱和電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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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區的規劃讓我非常得意:廣場、綠地、噴水池呈環狀分布,林蔭大道兩邊則留下空地留待以後大興土木﹝省得以後有人跑到市政府前扔雞蛋﹞; 然後商業區、住宅區再以放射狀向外擴張,再於其間散布公園綠地……真是太完美的規劃了,我彷彿可以看見自己正站在螢幕中央驕傲地微笑著。
拉開新聞視窗:「市長施政滿意度再創新高」、「市民表示喜歡去新落成的公園享受生活」……
視窗中的數字顯示本市的人口正漸漸上升,較高層的公寓和辦公樓也開始出現,我得開始想想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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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隔壁搬來了一位張先生。當我幫他把一台冰箱扛進廚房之後,他邀請我到公園旁邊的咖啡座喝咖啡。
此君一臉冷漠,舟車勞頓之後的眼袋沉沉地垂在臉上,除了咀嚼餅乾茶點的時候,面容下的肌肉似乎僵的很緊,幾乎沒有半點表情。
「你從哪兒搬來的呀?」我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杯。
「我?從哪兒?」他想想:「……你是研究哲學的嗎?」
「嗄?」我奇怪著他怎麼會這麼問:「不是。」
「喔……」他打量著我:「不是嗎?」「不是。」我想起我剛剛的疑問:「那麼你到底是哪裡來的?」「這是一個相當哲學的問題……你確定你不是哲學系畢業?」
「真的不是。」我有些不耐煩了:「你是有不能讓我知道的苦衷嗎?」「不……」他臉色也不大好看:「只是啊,你幹嘛問這種沒意義的問題呢?我是說,你又是從哪裡來呢?在問別人麻煩的問題之前自己應該先思考思考吧。」
真是一針見血的見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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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是進行大工程的時候了。
我決定起造高速公路環繞市區。很貴,但蓋下去後非常壯觀,頗有大都會格局,看了也高興。我瞥一眼資金視窗,錢應該不是大問題,反正自古以來只有肯砸錢才會有建設,真高興這遊戲裡沒有吵死人的民意代表﹝也許這位軟體工程師的祖上是前朝皇族遺老?﹞
在路線規劃完成之後便開始動土。很快地本市第一條環城的快速道路神氣地鋪展在地圖上﹝顯然在這虛擬世界連工程承包商都比現實中的強﹞。雖然花費的金錢比我想像的要多一些,但在我看來仍舊相當值得。
我發現我已經漸漸開始贊同專制獨裁的優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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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早報,報上寫著新的環城高速公路開通的消息。往窗外看,果然可以見到車輛正在高架橋上奔馳。再過去就是未開發區,再過不久應該就要開始整地了。
算了,那是當官的的事。現在的我未必需要高速公路,工作倒是真的需要一份。我翻到廣告欄尋找徵人啟事,希望可以找到一份新工作。
翻了半天沒有什麼收穫,再翻回正刊,從第一版到最後一版整篇累牘全在報導高速公路。我瀏覽著標題:「高速公路第一期工程完工」、「本城交通生態大變革」……只差沒有叫讀者去市長辦公室叩謝浩蕩皇恩了,真是垃圾!我想,什麼時代了還玩這種遊戲。
不過我的雙眼隨即也停留在一段文字上──「預計將修築聯外的道路網以及首條通往外縣市的城際公路,可能在A10路、E3路設交流道……」可是等一下,如果「第一條」聯外道路根本還沒有出現,那我,和這小城所有居民到底怎麼移到城裡來的?
我想起張先生對我說的:這是一個相當哲學性的問題。不過在我想不開跑去皈依真主之前,我還是需要一份工作。我決定再去找一份報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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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城市仍然穩定地成長著。隨著人口的增長可以興建的公共建築也一一出現在清單上:大歌劇院、大美術館、大圖書館、巨蛋棒球場、市政廳……等等,極其驕傲的字眼在視窗裡壯觀地一字排開。我不禁開始想像這些「大傢伙」一幢幢矗立街頭的情景。
我開始了解為什麼自朝至野,自中央至地方的大官小官與民意代表全相信花公家錢蓋「大傢伙」會替自己換來選票,因為從一介高中學生如我到廟口下象棋的歐吉桑如我阿公都不會拒絕在路邊排上一列「光看就覺得很過癮」的「重大公共建設」。
雖然這遊戲裡的市長大人並沒有選票壓力──除了某些政治狂以外大概不會有人想要玩每天掃街拜票車隊遊行的電腦遊戲──但是政界中人當然要顧及民之所欲,何況把這些東西擺到地圖上也是相當誘人的點子。
雖然金庫裡可以動用的鈔票已所剩不多,不過年度預算表的數據告訴我本市仍然有盈餘,還付得出貸款之後的利息。
管他的,遊戲而已。失敗了大不了重來便是。在確定目前的進度已經保留在硬碟裡以後,我挪動游標,銀行的資金便嘩啦啦地流進了我的城市金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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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幾乎被「深表遺憾」的回函淹沒的時候,我總算收到了市立中學寄來的錄取通知──「校長室機要秘書副助理」。
依照常識判斷,職位名稱拖遢冗長如斯者必定是隻食之無味的雞肋。而字數與詞彙的複雜程度則忠實反映了這是大雞肋還是小雞肋。不過雖然食之無味,棄之卻也可惜,何況當下的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所以那個禮拜五我就去報到了。
我的頂頭上司「校長室機要秘書」是個矮矮胖胖、留著短髮的女子,兩支飄來飄去的小眼睛讓我想到前天晚上有線電視台播放的廉價恐怖片〈其實我很懷疑那是支喜劇片──那部電影的喜劇效果毫無疑問地大於驚悚效果〉裡,被神經病丈夫丟到井裡最後變成水鬼的女人。
她當然有給我名片,只是她的名號遠比我的頭銜長得多,實在已非我貧乏的記憶力足以負荷,因此我決定從此以後對她以「水鬼」稱之。
「水鬼」晃著他極不協調的大腦袋,沒完沒了地聒絮著在中學工作的規矩與要求,我邊看她搖來搖去邊猜想她是不是有個機器腦子,聲音與頭部竟可以搖晃得如此規律,實在也不簡單。
接著水鬼女士遞給我一張紙:「這是你的工作內容。」我慢慢閱讀著這份快要比早報還大張的清單。
「快啊快啊!」「水鬼」不耐煩地催促著。我只好慌張地將目光瞥來瞥去,到最後還記得起來的只剩下這文件的標題。
也許我應該去學學速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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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東西」終於全部完工。
可是麻煩很快地也都來了。
貸款的利息確實還付得出來,可是當初我卻忘記要計算這些偉大工程的管理費和保養費,市府財政立刻陷入赤字。預算表上畫滿了紅紅的一大片,每一個紅色的數字都代表著一筆付不出來的帳。原本就所剩不多的經費頓時嚴重吃緊,更糟的是市警局的警察們竟在這個時候集體罷工,要求加薪。我有點生氣,執法人員竟然還帶頭造反。我立即刪除了警察局所有的預算,一定要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
結果這麼一來,全市的強盜小偷一夜之間全都跑出來了。狀況已經完全失控,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因應……
螢幕上跳出一個視窗,我看看上頭的文字,大意是說內政部準備將監禁著恐怖份子和分屍殺人魔的超級監獄設置在本市,代價是每個月提供一筆回饋金給我的市政府……我還有選擇的餘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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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送走了今天晚上第四個光顧的搶匪之後,有個警察來按我的門鈴。
「罷工結束了嗎?」
「算是吧。」
「所以你是來調查案子的?」
「可以這麼說。」
「喔……我可以告訴你,剛剛來的那個傢伙現在正在隔壁張先生家。」
「是嗎?謝謝。」
說完他就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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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是暫時平息下來了,警察局和其他機關都已經恢復正常運作。收支也勉強達到平衡。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心裡則感謝著遊戲設計者如此體貼的構想。並且同意軍方把核彈基地設置在南郊的丘陵地以換取來自國防部的另一筆回饋金。
希望接下來不要再出任何狀況了。
只是,事與願違。
新聞視窗的跑馬燈打出了「市民發起連署『不要飛彈,不要監獄』──展現市民的憤怒」,然後我就看到一大群人舉著看板將市政廳團團包圍。接著雞蛋與番茄齊飛,場面看上去非常熟悉……
這時我才想到,我事先已經存下了還沒出問題時的進度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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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手中的雞蛋一顆一顆往市政廳的旋轉門扔去,市政府的笨蛋們縮在裡頭完全不敢露臉。
實在搞不懂這些人的智商到底低到什麼地步。連最基本的算術都不會!原本還相當充裕的經費竟然可以被這群人花到「赤字」,還花在這些「蓋爽」的「面子工程」上,有沒有腦子啊?
替自己建「文教休閒設施」也就罷了,沒錢居然還在郊外弄個監獄來換錢,這什麼亂七八糟的施政啊?
當官的就是這付德行,老以為搞個「世界第八大奇蹟」就可以流芳百世,花的不是他家的錢就出手大方……什麼東西嘛!尤其是我領的也是市政府的薪資,政府要是被他們玩垮了我要怎麼辦?當官的烏紗帽不想戴我不管,可是總不能不管我們中低層公務人員的死活啊!我今天一定要砸到市長出來為止。
突然間我覺得週遭都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動作竟越來越慢像是有人按到了放影機的遙控器;最神奇的是有意沒雞蛋竟停在了半空中……天啊這怎麼回事……我覺得知覺正在消失,想叫聲帶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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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取先前的存檔,一切回到惡夢之前。沒有歌劇院、沒有大圖書館、沒有負債。還好我有先見之明,給自己留了條退路。看來還是應該穩健一點才是。
身為一位想要名垂青史的執政者,遠見是必備的條件。非常高興我已經踏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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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時,我突然發現自己正站在「水鬼」的面前聽她叨叨絮絮地解說著市立中學的環境與規範。看來可能是我剛剛發了一下呆。可是卻又不大對勁,感覺就好像記憶的唱片跳了針一樣,覺得中間好像有一段接不起來。
於是我打斷她:「抱歉,請問現在是幾年幾月幾日幾點鐘啊?」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正要低頭看表,卻驀地愣住了項被雷劈到一樣。
「女士……?」
「是啊……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女士?」
「你是研究哲學的嗎?」
天啊。又來了。我趕緊告辭。
我三步併作兩步衝出校門,沿著人行道走回家。經過市政廳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一陣蛋臭味,我加快腳步,一面聽到人行道上的小販吆喝著:
「最新的電腦遊戲嘿!讓不滿差勁市政府官員的你有機會自己做做看,特價150元……」
高二時得了個小獎的小說。本來其實想寫成悲劇的,不過越寫越歡樂就變成這付德行了。
近日準備把這玩意兒重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