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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對不起你們!
■ 賴福順

        一個教了二十幾年書的台灣人,現在要向以前被我教過的學生深深一鞠躬,表達最大的歉意。

        你們都已經畢業了,我沒辦法一一把你們找回來上課,當然你們也不必要再上歷史的課了,我只能透過報端,向你們致歉,我以前教你們的歷史有很多很大的錯誤。

        我與很多台灣人一樣,在台灣卻接受中國式的教育,課堂上所學到的盡是中國有多麼美好,有關台灣的很少,在很少的部分裡頭也盡是屬於中國的。結果是身為台灣人,但認同中國,看不起台灣的一切。

        在這樣思想教育之下,拿到學位,執教大學,自然繼承我的老師當初教導,告訴我的學生,中國的歷史是多麼悠久燦爛,要求他們以做為一個中國人為榮,如此年復一年,每一年至少都有六百多名的學生接受我的「薰陶」。

        直到一九九六年接觸台灣史,發現這門學問被政治染指太多,嚴重偏離學術研究的精神,被政治蒙上一層厚厚污垢,於是就義無反顧的開始研究台灣史。

       歷史只有一個,觀點可以很多個,近幾年研究答案陸續出爐,台灣人不是中國人,台灣史不是中國史,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台灣是我們的國家,很多被隱瞞、欺瞞 ,台灣史不是中國史,台灣不是中國的一部分,台灣是我們的國家,很多被隱瞞、欺騙、掩埋、扭曲的史實已逐一呈現出來,很多台灣人都被政治騙了。

        太多假政治混淆真歷史,事實上,歷史與政治涇渭分明,歷史無從選擇,能選擇的不是歷史,而是政治。歷史不會騙人,但政治會騙人,會騙人的非是歷史,而是政治。歷史是固定不變的,而政治會隨時改變,會變的不是歷史,而是政治。

        對於還在上課的學生,我會將這十年來研究台灣史的心得,毫不保留,也不會作假的告訴同學。至於已經畢業一、二十年的同學,心中只有感覺愧疚,當時學藝不精,智慧不足,被政治蒙騙,以致講錯了很多,將來必定要下十九層地獄,準備接受最嚴厲的懲罰。

        但前幾天看到逆風行腳成員的文章,提到二二八大屠殺時,唯一起來武裝抗暴的二七部隊長鍾逸仁先生向行腳團成員深深致歉說,當初努力不夠,以致還讓你們這一代年輕朋友忍受雙腳的疼痛尋找台灣價值。我看了之後非常感動。鍾先生是一位壯士,當初豪情萬丈,出生入死,已名留青史,傳千秋萬世,猶那麼謙虛。

        我要見賢思齊,身為歷史教授,對於新上課的學生講授真正的台灣歷史,這種亡羊補牢式的心意還不夠,猶要對以前畢業的學生深深道歉。

        我已經開始行動,邀請還有聯絡的舊同學見面,直接向他們當面致歉,但一萬多人我無法一一連繫,只得公開大聲說出:「同學們!老師對不起你們!當初我不知道那不是歷史,被政治騙了,講了很多假的歷史,請你們原諒。」
(作者為文化大學史學系教授)




    昨天甘懷真先生上課時提到這篇刊在《自由時報》的文章,我就把它找出來了。甘先生認為這篇文章「很恐怖」,每個歷史學者都會犯錯,大多數的狀況或可歸類於學者見識的侷限(或者說,「學藝不精」),怎麼這篇東西寫得像是歷史學者一出錯就該下十九層地獄呢?而在我看來,其實這位賴老師的文章可以引發許多問題的思考。

    我想首先應該問的是,什麼是「真歷史」,什麼是「假歷史」。

    對於國民黨威權時代的教科書,以前有一句這樣子的調侃:「地理課本寫的是歷史,歷史課本寫的是神話」。「神話」不一定通篇是胡說八道,但是自有其排列組合的緣由與邏輯,不可盡信。其實正如甘先生所說,國民黨的歷史課本所記載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都是「事實」,問題應該是,為什麼他們只選取了某些「事實」放在課本裡而忽略了其他?

    學過歷史學的人,大概都會同意歷史學是一門透過對「事實(fact)」的選取與分析解釋「過去發生的事」的學問。選取的過程常常決定了解釋的方向,有時也造成了解釋的扭曲。這種扭曲在近代以來常常遭受為政者的利用,以營造對自己有利的環境。但是歷史解釋的扭曲,其來源除了政治的干擾,更多的時候是出自研究者(讀者)自身立場的預設和偏見。郭沫若等人剛開始拿馬克思主義去套古代中國社會的時候,大概根本想不到他們會因此獲得多少政治利益吧。

    所以我認為賴先生的話只說對了一半,政治確實會騙人,但是歷史卻不一定不會騙人。歷史的客觀事實當然只有一個,但是未加思索地接受那些「事實」而不加深思,同樣會上了歷史的當而產生偏見,做出錯誤的解釋。我認為一個有良知的歷史學者,正是在釐清這些事。

    其實賴先生的這篇文章,也是目前許多台灣人共同的心路歷程:幼時接受國民黨的愛國教育而被「蒙蔽」,長成了以後逐漸發現過去被灌輸的東西有問題,而開始自己尋找出路,最後選擇拋棄那些「騙人的」歷史與虛假的信仰。他對於「真歷史」、「假政治」的想法,我以為是要歸於他的認同的轉變。

    我不很想在認同問題上作文章。在我看來認同是一件關乎自身情感與認知的事,而非一個「應該」如何如何的道德性要求。台灣人的「中國認同」相當程度地受到威權時代教育體制的影響,其人為性質之重應已無須贅言;然而同樣的,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承認「台灣認同」是今人所塑造的觀念呢?真的只能有一種認同是「正確」的嗎?(也許過了五十年,又會有人在報上投書「我過去被『愛台灣』蒙騙了幾十年......」亦未有可知?)

    「假歷史」與「真歷史」,其實都是由客觀的事實當中被創造出來的東西,歷史學家雖然是在追求一個最接近於真相的答案,然而這個答案在眾人眼中看來正不正確,卻又受到許多因素的牽絆與干涉。那麼真假與否,其判斷的標準又應該是什麼?我們又怎能一口咬定那些賴先生的老師們全都是威權的幫兇,只因為從今日我們的眼光看去,他們認識的歷史是「假」的?今天所謂的「真歷史」或許真的可以比過去的研究成果更接近於真相(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但是這些「比較真實」的歷史卻也可能製造出「假歷史」,這豈是我們可以忽略的嗎?

    雖然如此,我可能也無法完全認同甘先生的說法吧。歷史學者最為難的地方在於他們比起一般人了解更多事情,明白許多事不是如表面看來那般理所當然;然而權力者們卻總想利用這些明白人替自己講話,此間的拿捏自然也就關係到史家的勇氣與智慧;雖說事過境遷,也無須苛責清算,但是今日的我們恐怕仍是要有些身為史家的自覺與責任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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