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史是台灣史的一部分
──尋找新的台灣史料態度


楊照    發表於《中國時報》,2008/3/18~19

     最近閱讀孫大川為卑南族的音樂家陸森寶(巴力瓦格斯)新寫的傳記,書中提到了一段發現的過程。陸森寶一九八八年三月去世,三年半之後,他的兒子在整理衣櫃時,發現了陸森寶親筆寫下的自傳。這份自傳有兩萬字左右,當然彌足珍貴。

     「但是,接下來,我們又面臨一個大難題,就是我們看不懂這份資料裡面的內容;因為這份資料是用日文平假名寫成的,可是這不是日語,這是卑南語。也就是說,父親用平假名來拼寫卑南族的語言。……父親這種文章,不但我和二哥看不懂,就連卑南族人和日本人都看不懂,大家都陷入在團團的迷霧之中,真不知應該如何是好?」(陸賢文,「陸森寶親筆自傳.編者的話」)

     還好,陸森寶的二女婿,陸賢文的二姐夫能夠藉由日語發音對譯卑南語,才讓陸森寶的自傳內容,得見天日,也復原了一段極其難得日治時期原住民成長經驗的紀錄。

     台灣歷史,尤其台灣史料,長期存在於一組高度落差中。一方面在事實上,台灣歷史再複雜再麻煩不過,然而在一般人、甚至學界的印象中,卻將台灣歷史、台灣史料看得很簡單、很單純。這樣的落差,構成了研究、理解台灣歷史最嚴重的傷害。

     沒有經過檢驗的假定

     二十多年前,我在台大歷史系唸書,系裡有很明顯的知識學問排行觀念。有些歷史比較難,有些簡單些。因而有些歷史地位比較高,有些就比較低。最難最高的是西洋史,還有思想史。外語能力要夠強才能攻西洋史,頭腦夠清楚才有辦法涉入思想史領域,如果能做西洋思想史,那就會被視為人上人。

     反過來,最是地位尷尬,最是乏人問津的領域之一,是台灣史。為什麼對台灣史興趣缺缺,除了那個時代大中國主義教育概念作祟之外,還有學問學術上的偏見。覺得台灣史太短,而且太簡單,有什麼了不起的題目可做的?

     和中國歷史相比,台灣史很短,沒話說。中國歷史的來龍去脈,動輒一兩千年。一般接受的斷代概念中,「現代」之前的「近世」,從宋朝開始的。那是西元第十第十一世紀的事,離台灣開始有史可載可討論可研究,還有四五百年。再怎麼勉強,台灣島嶼歷史的起點,頂多只能上溯到西元十五世紀。

     有問題的是,因為時程短,就想當然爾將台灣歷史看得簡單、無聊的先入為主概念。很多人都以為,那麼幾百年能發生多少重要的事呢?有什麼我們現在還不知道的嗎?荷蘭人來了,被鄭成功趕走了,鄭成功早死,在他兒子手中喪失了明鄭據點,台灣被清廷佔領。然後就是甲午戰爭,然後就是馬關條約。台灣歷史,清楚明白。

     我也曾經一度以為台灣歷史那麼清楚明白。但是週遭發生的事,看到讀到的資料,慢慢動搖了這個原本沒有經過檢驗的假定。

     二二八與原住民

     第一件事,是因為家族的悲劇記憶,重新認識「二二八事件」,也重新認識了我無緣謀面的外祖父,以及他那個世代的台灣青年。外祖父成長於日治下的「國語家庭」,日語不只是他的「第一語言」,甚至幾乎是他的「唯一語言」,連台語都不太會講,更沒有接觸過中文的外祖父,為什麼戰後短短兩年後,會加入「三民主義青年團」,成為團部的地方幹部,因而在「二二八事件」後的「清鄉運動」中慘遭殺害?那樣的「三民主義青年團」,到底是什麼組織?

     家中長輩的記憶,無法用簡單的歷史敘述解釋,更不能抹煞。歷史與記憶對不上頭,我們沒有資格、沒有權力取消記憶,當然只能檢討歷史。

     第二件事,是在解嚴前後,重新意識到台灣原住民遭受到的殘虐待遇。他們不是天生次等的「山地人」,他們當今的痛苦,包括酗酒問題、賣淫問題,是漢人霸權與扭曲式的經濟分工造成的結果。為什麼他們在現代發展過程中,付出了格外昂貴的代價?根本原因在──他們有不同於漢人的文化與社會組織,卻得不到尊重考量,加上勢單力薄,所以就受到了最無情的破壞與傷害。

     原住民的語言、文化,不能用我們習慣的概念架構來理解。我們需要放掉放開本來對中國、漢人、台灣的認知,才有辦法接近這個島嶼最初的主人,看到這個島嶼角落裡的現實面貌。

     一九八七年離開台灣出國後,到了美國有幸能夠接近使用一個藏書與管理都很傑出的圖書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在燕京圖書館,我找到了周憲文先生主持編撰的「台灣史料叢刊」,花了兩三年的時間,將「叢刊」內的書籍,差不多都翻閱瀏覽了一次。

     「台灣史料叢刊」的奇蹟

     到今天,我都還認為,「台灣史料叢刊」是個奇蹟。五○年代後期,國民黨官方一心一意要反攻復國,怎麼可能對台灣、台灣史有什麼樣的興趣?官方沒興趣,貧窮環境下,民間又怎麼可能有任何資源?那是台灣史台灣史料最沒有機會的時代,然而周憲文先生竟然能利用台灣銀行研究室的力量,安安靜靜地收集了這麼一大套史料,同時還翻譯出版了一大套西方經濟學名著。

     「台灣史料叢刊」絲毫不含糊地展現了台灣歷史的真實本質──其複雜及多元性。與台灣史事相涉的紀錄,不只多,而且多樣。要了解荷蘭人,不能光靠中文記載,必定要參看荷蘭人自己的一手文件。這些文件,用的是現代荷蘭人都讀不懂的古荷蘭文。荷蘭人會在台灣發展,是他們遠東貿易擴張策略中的一環,而遠東貿易擴張,又和同樣具有野心的其他歐洲國家互動拮抗形成的。於是,十六十七世紀的台灣史,必須經過巴達維亞的荷屬東印度公司,經過西班牙、葡萄牙殖民運動史料,才能進行刻劃。

     不只如此,那個時代活躍於台灣海域的「海盜」,身分、關係非常曖昧。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和其他「海盜」們過從甚密,又曾經擔任過荷蘭人的通譯。鄭成功的母親來自日本平戶,而平戶出發的朱印船,既是「海盜」劫奪的對象,卻又常常是他們聯盟的夥伴。這種情勢,不可能簡單用「海盜」、「倭寇」概念輕輕帶過。

     關於早期台灣的紀錄描述,有許多不是以漢文寫的。有來自歐洲各地旅行者的遊記,有傳教士的回憶,更重要的,還有日本統治初期進行的各種實況調查。這些描述紀錄,因為用了不同的語言語彙,所以能夠留下漢語無法貼近形容的景況。

     綜合這些非漢文紀錄,我們眼前浮上的台灣歷史樣貌,大不相同。例如,我們明瞭了漢人最早來到台灣定居,其實是由荷蘭人招募的。荷蘭人開啟其端,決定了台灣後來農業系統,不同於中國大陸的性格。台灣的農業,幾百年來,不是以自給自足為目的的,而是帶有強烈清楚的商業動機。雖然以農業為主要經濟活動,但台灣農業內在的商業性,卻在這個社會種下早熟發達的貨幣與數字基本概念,不同於中國大陸。

     艱難的歷史領域

     透過「台灣史料叢刊」,台灣史在我心目中,翻轉成為最艱難的歷史領域。研究台灣歷史,必須具備的學術條件多麼嚇人!不了解西方大航海時代以來,到「發現東方」的種種爭議思考,以及歐陸國家的帝國主義競逐活動,不可能理解台灣史為什麼在十六世紀突然開始,不可能理解台灣與周圍海域變化的關係。

     不了解中國明朝後期朝政困頓產生的沿海社會組織變化,就無從準確掌握十七世紀台灣成為遠東航程中心時的漢人活動。要弄清楚這時期變化,還需要同時研究日本幕府政治影響下的對外關係,尤其是接觸到葡萄牙人、荷蘭人,「蘭學」興起後的精英與庶民態度。還有作為對外聯絡港口,平戶與台灣之間的往來模式。

     進一步看,不能使用日文資料,就無能對日治時期台灣充分認識,但還不只如此。光懂日文都還不足以進入日本人對台統治的核心問題。讓我們別忘了,台灣是日本現代化發展中,拿下的第一個殖民地。馬關條約取得台灣時,日本人對於如何經營殖民地,還沒有明白的概念。一度甚囂塵上的主張,是將台灣賣掉,馬上可以得到財政補充,還不必傷腦筋經營台灣,更不必投資建設管理台灣。

     日本人之所以經營台灣,最大的理由:其他西方列強都擁有殖民地,而且都從殖民地獲得了龐大的利益。統治台灣過程,日本人不得不積極學習西方的殖民做法,轉手西方殖民經驗。台灣的命運,操持在日本本土的政府、國會討論中,更間接操持在日本人理解、想像的西方帝國主義策略。

     台灣史可深更可廣

     日本人不只跟西方人學帝國主義野心,他們還學很多別的東西。日本人學來的西方事物,構成了明治時代的特色,這些事物又透過殖民結構,進入台灣,成為日本統治中很重要的一部份。

     西方事物和日本文化的混合,再加上台灣本土的折衷變化,構成了那五十年台灣歷史的主軸。光是要搞懂五十年殖民經驗的真實面目,我們就不能逃躲對於十九世紀西方文明的基本研究,對於明治維新給日本帶來的衝擊,換句話說,西方浪漫主義與日本浪人的騷動,都是我們研究台灣歷史必要的背景知識。

     這是多麼困難的學術題目!如此牽連廣泛、向度龐大的領域,不可能靠少數人撐起來,無論那少數人再怎麼聰明,再怎麼有才華。我重新認識的台灣史,迫切需要有效的分工,不同的人分頭去準備不同的智識工具,擴大蒐集相關史料,提供足夠堅實的背景解讀史料,才有辦法慢慢將一個個時期的台灣史講清楚,進而可以有精采的詮釋解釋。

     台灣史每一個時期,每一個課題,都不簡單。都可供深挖找出獨特的意義來。理由無他──一個在十六世紀興起的海島,牽涉在遠東貿易中,又先後被大陸內向性的中國和海洋外向性的日本長期統治,這樣的經驗,真的很特殊。

     台灣史不只可深,更是可廣。四百年中,台灣從來沒有離開過各種文明力量輻輳交會的位置,只要我們回到台灣歷史本位的誠實立場上,那麼從台灣看出去,看到的範圍,非廣非遠不可。(上)


 

     台灣的獨特性,甚至說台灣的主體性,就在其長期不穩定,長期缺乏單一文化傳承。台灣歷史不斷被各種外來因素,打破其單線發現路徑,彎彎折折,上上下下。研究台灣歷史,理解台灣歷史,不可能採取本質主義的方式,找到一個源頭,分析清楚台灣史與台灣文化的主要成分,然後追索這些成分在時間上的流轉變形。這種方式相當程度可以用來研究中國歷史,方便整理中國歷史幾百年、甚至幾千年的史實架構,但如果換在台灣歷史上使用,卻必然造成嚴重扭曲。

     近代史難得的實驗場

     作為一個邊陲社會,在荷蘭勢力進入之前,中國文化因素絕對未曾在台灣站穩腳跟。荷蘭人引來的佃工,後來度過黑水溝的羅漢腳,他們是中國人沒錯,他們來到台灣,卻無法將中國社會結構帶到台灣,必須在台灣建立另外一套人與人,人與物,人與自然的新關係。

     所有在台灣成長出來的文化成分,第一,都受到或遠或近強烈的外來影響;第二,都沒有辦法在台灣形成固定的主流,沒多久,就被新的外來勢力動搖其地位,改變其走向。台灣歷史一波波迎接新成分新力量,隨而一次次改變其走向,當然也就改變了台灣的長相。

     從一個意義上看,台灣是近代世界史難得的實驗場。沒有本體可以抵抗外來勢力,沒有權利主體可以拒絕別人強加的改造,於是各種世界史上的熱門題目,依次在台灣上演,考究台灣歷史,第一步就是羅列這些外來影響的清單,並且一一探討為什麼會有這些文明改造意念與勢力,也就等於對十六世紀以來的世界史,做了一次總整理。        

     還不只如此,台灣接收的改變力量,往往有多層轉折。例如現代理性主義並不是直接從西歐來到台灣,而是輾轉經過日本,經過明治維新的痛苦咀嚼,才對台灣產生作用。又例如,二次戰後的美國霸權,藏躲在國民黨的威權體制下,以詭異的混合體形式支配台灣人生活。於是我們可以,也必須弄清楚這些轉折的內容,什麼樣的傳承、什麼樣的衝突、什麼樣的折衷、什麼樣的妥協。於是,研究台灣史,又必然帶我們進入近代世界史文明接觸互動的寬幅網絡裡。

     推翻幾個偏見

     那兩三年對台灣歷史的密集思考,我驚異地發現台灣歷史何其有趣,研究台灣歷史的可能性何其眾多。當然前提是,如果我們能從過去的種種刻板印象中醒覺過來,承認台灣歷史的豐富性,繼而承認台灣史料的多樣與困難。

     要享受台灣歷史飽含的豐富內容,我們需要先回頭檢討、推翻幾個根深柢固的偏見。第一個要檢討的是,過去我們了解台灣史的方法,從來都不是「台灣式」的。過去有時用日本式有時用中國式模式講台灣歷史,都在過程中刪去了許多重要的關鍵成分。那什麼是「台灣式」的歷史理解法呢?在我看來,就是承認台灣歷史由許多異質因子組成,這些因子,不管其來源,在構成台灣歷史上,具備同等的重要性,不能以任何理由被清除抹煞,所有這些因子及其連鎖關係加在一起,才是台灣歷史。

     日本歷史,從日本來的文化因子,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同樣道理,中國歷史,從中國來的文化因子,也是台灣歷史的一部分。誰都不能用日本本位否定中國文化在台灣的影響;那麼同樣誰都不能用中國本位否定日本文化在台灣的意義。

     第二個應該認真檢討的,是我們想像台灣史料、處理台灣史料的態度。台灣歷史複雜性帶來最大的考驗,就是史料會用多元奇特的方式存在,而保存這些史料,更別說理解這些史料的條件,很可能無法自然存在與目前的環境中。

     陸森寶的自傳是再珍貴不過的史料,然而他活著的那個複式空間,卑南族和日本人混雜的複式空間,卻早已消失了。我們今天有不同的複式雜混模式,繼續在製造下一代台灣人不一定有機會看得懂得的史料文件。不只是史料的具體物件會毀壞腐朽,讓史料重新對我們說話的知識精神能力,也會毀壞腐朽。對保存知識精神能力傷害最深的,正是那種誤以為台灣歷史容易懂容易敘述的傲慢。

     認知台灣史的多樣面貌

     精通中國歷史,完全無助於我們讀懂陸森寶的自傳,更完全無助於我們進入陸森寶的世界,體認他以原住民身分進入師範學校唸書的經驗。誰能否定陸森寶這位傑出的音樂家,是台灣史的一部分?誰能否定培養陸森寶的兩大力量──卑南族傳統文化,和日本殖民政權的現代教育,是台灣史的一部分?

     曾經,在政治意識形態的操弄下,台灣人被灌輸接受「台灣史是中國史的一部分」。政權輪替之後,風水輪流轉,主流的歷史意識型態變成了「台灣史不是中國史的一部分」、「台灣史跟中國史沒關係」。很不幸的,這兩種主流態度,都不能幫助我們看見台灣史的核心,而且還放出有毒煙霧,一方面使我們看不清台灣的過去,一方面還破壞我們藉以洞識台灣歷史的精神視力。

     當年,周憲文以一人之力,在困窘的環境下,能夠替我們整理保留那麼一大套豐富史料,啟發了多少人重新認識台灣歷史。今天我們實在沒有任何藉口,可以坐視保存陸森寶自傳的困難,大家一起捲起袖子來,從認知台灣多樣性的開闊胸襟培養起,厚植真正能和台灣史相呼應的史料態度與歷史研究能力吧!(下)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Lopiota 的頭像
    Lopiota

    季風帶雨浥鵑城

    Lopiot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