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了,我總不時地想起這樣的畫面。
那是鄉間隨處可見的透天厝,經濟狂飆的時代裡在稻田裡魚塭間漫地拔起有如雨後春筍的那種;這樣的屋子通常立面狹窄、縱深極長,深邃幽暗如墓穴一般。二樓靠陽台的那一面一定要是神明廳,供著觀音媽福德正神祖宗牌位……
你總是想起那個下午,你坐在神明廳旁的房間裡,面前一張電腦桌上擺了一台電腦。
若要我形容,浮現在我腦海中的情境就像是那時候,每逢「作平安」時稻埕上必定要開演的露天電影。大布幕上說的是什麼故事現在一個也記不得了,收在記憶底層的只有發黃的畫面,以及畫面周邊的一片矇矓。
很奇怪的組合。自先祖拓殖於斯以來未曾止息的清煙,繚繞子孫們時髦的科技玩具。你忖思著,然後把自己也浸入了回憶裡的香火縷縷中。
螢幕、電線、喇叭與MIDI、土地公開懷慈祥的笑容、香煙。
印象好深刻那天玩的是「大富翁」,3代的。當時懵懂無知涉世未深,好些年以後想起,才驚覺原來自己這麼早就領受了資本主義的啟蒙。那時代的遊戲AI總是不怎麼樣,一次又一次,我始終都會是那個富甲天下的贏家。
贏總是快樂的,即使只是個遊戲。
當螢幕上最後一個對手臣服於你的巨廈門前時,坐在一旁的他笑笑,開口說了:好了該回去了,你阿嬤會擔心的噢。
你像個乖孩子地點了一個頭。謝謝叔叔。向幼兒床裡牙牙的小女孩揮揮手說再見,衝下樓,出門,奔跑;你在小巷子裡穿來鑽去,穿越荒頽的古厝門廳與阿嬤費盡心思照料的絲瓜棚,進門。
客廳裡阿公在看電視,揮揮手要你坐下別擋著;電視裡海那邊有座小島正要送走他們舊的統治者,換上一群新的。你看到圖畫書裡看過無數次的米字旗冉冉下降,一排「阿督仔」的臉上泛著複雜的神情。
是啊,你那時還太小,還不懂得借題發揮舞文弄墨,大嘆「大英帝國之興衰」云云;也不知道「一國兩制」究竟是圓是扁,與自己引頸期待六點準時播放的卡通比起來有啥重要。你只是坐在電視機前,看著。阿公掏出打火機,從桌上拾起一包黃長壽。
嘛嘸知以後欲變安怎哩……吐了不知幾個煙圈之後,他這麼喃喃著。把菸屁股往煙灰缸裡用力一抹:汝現在休夏了,汝媽媽啥時準返來?
時為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是你告別小學生涯第四個年頭與你第一個真心喜愛的老師的日子。
那一天,我還告別了一個人。
翌日早報頭條:香港回歸。
對你而言更重要的,大概還是雲漢叔叔的電腦,以及煩惱爸媽什麼時候才要帶你上台北外婆家玩吧。雖說你並不討厭這漫著蔗香與魚腥的小村,也喜歡純樸又嘮嘮叨叨的阿公阿嬤(令你慚愧而疑惑的是,你總是聽不太懂他們天天在嘴邊嘮叨的閩南語──儘管你是個土生土長的鄉下孩子;而學自媽媽的標準國語常讓你被誤認為是外省子弟),但是你就是想離開,遠遠地。
也只是想吧。你爸三天兩頭地往國外跑,在家時也是沒日沒夜地講電話、批公文,除了偶爾盯你讀書以外什麼都不多說;你媽那時候則窩在台中一個大學旁的小套房萬般煎熬地與博士論文搏鬥,和爸一樣的沒日沒夜。
一樣的不常回家,一樣的沒空理你,一樣的只能在電話裡交談……
所以你才這麼喜歡暑假。也因此你萬般無法理解為什麼每個同學都有共同的抱怨:暑假好無聊哇!
(那會?你總是如此的理直氣壯。)
安親班?夏令營?他們當時大概聽都沒聽過吧。
雖然是在本村土生土長,但我一直覺得自己在這兒是非常格格不入的。
這村子屬於彰化縣某個濱海的小鄉,一個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的點。人們的目光總是止於那與你家鄉比鄰的古鎮(這些年古鎮搖身一變成為觀光勝地,「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的景況早就不復見矣),而鮮少投以任何注意;鄉人們樂天知命,只有向訪客介紹「阮嘛是鹿港人」時,可以在他們的神情裡找到些許的不甘願。
有一天在金石堂看到某家雜誌的「全台319鄉鎮走透透」專題,翻到寫故鄉的那篇,受訪的耆老淡淡地說「以前除了窮,還有什麼好說的?」我在心底替故鄉數算一陣,確實沒什麼可說,但又感到可說的怎麼會止於雜誌上的短短兩頁呢?
- Nov 07 Mon 2005 19:29
自傳小說〈鄉〉─1
close
全站熱搜
留言列表
發表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