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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村裡的住民幾乎都與你源於同宗，自古以來你的姓氏在這一帶就是頗有勢力的大姓。村人兩百年如一日地春耕、秋收、冬藏、魚撈……除了幾幢立在田間的鐵皮廠房以外，基本上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生活非常簡單，就好像你阿嬤每天中午一定要看的鄉土劇般的易於理解──即使你有時並不清楚上一集演了些什麼。
村人們鮮少出遠門，除了每年幾次的進香團以外很少聽到誰去外地玩的。每個月會有幾次去鎮上的超級市場採買日用品，藉此與熟悉又陌生的都市文明保持某種不遠不近的微妙距離。人們安安靜靜地活著，彷彿新聞上那個暴戾的國度與自己處於兩個毫無關係的世界。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你就是生長在這樣一個自成天地的小村。
但自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小天地外頭還有別的世界。當別的孩子只能踮著腳尖向隱隱約約的圍牆外頭張望時，我已經騎在牆上，等著要往外面跳了。
也許，我是從來不曾真正地活在那個小天地裡的。
就結果論來看，你的阿公似乎比其他人家的權威長者更有遠見一些。當同村子的父執長輩已經在工廠裡魚塭間胼手胝足時，你的爸爸叔叔姑姑們卻都留在教室裡爭取當年仍十分罕有的大學文憑。這四紙證書使你的阿公成為鄉里間敬重的人物，也讓你們家蓋起全村第一幢透天厝、讓你的房間裡有多於其他孩子數倍不只的玩具與書。也因為那四紙證書打開了通往外頭的大門，你爸爸與他的弟妹都沒有留在故鄉，也沒有如大多數同輩那樣娶(嫁)個隔壁村子的玩伴。
現在想想，很難理解我媽這樣一個徹頭徹尾的都市女孩怎麼會下嫁給我爸。媽那十足布爾喬亞式的書房與外頭的蔗田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除了她的丈夫與極少回家的姑姑、嬸嬸，在村子裡幾乎沒有人可以理解她和她所來自的世界。於是許多年後的現在，我才了解，為什麼她寧願把自己關在簡陋擁擠的小房間裡也不願回「家」。
她想逃離。她不要屬於這裡，同時也不要自己的孩子屬於這裡。
雲漢叔叔或許也是這樣吧。
你父母手上各有一張碩士文憑，而你媽甚至有可能再多拿一張博士。這些紙頭令你擁有「全小學學歷最高的雙親」；你媽問遍朋友同窗銷售員為你找來的各種圖書則令你成為老師們口中的「小博士」，小小的你也相當得意於這個稱號。
你是特別的、是備受師長寵愛的、是讓同儕們崇拜的……
印象中你過得很快樂，只是後來你才終於發現小時候的你並不知道什麼才算是快樂；也是在後來你才明白，無憂無慮底下埋著太多太多當時的你所不知道的事……
你，還太稚嫩了啊！
「我剛嫁到鹿港那邊的時候，真的很不快樂。」
在某個距離我的童年已經相當遙遠的晚上，媽對我這麼說。我們母子兩個正坐在一家全然「小資產階級情調」的餐廳裡，桌前的手工蠟燭慢慢燒著，飄出薰衣草淡雅的味道。我也不能想像妳在鄉下生活的樣子呀，我回答道。之所以無法想像，是因為遙遠的記憶對這個想像沒有什麼幫助。
在那沒什麼朋友、價值觀差距、文化活動極度貧乏甚至於沒有像樣的書店、語言隔閡……她一一數說著當年的不適應與鬱悶，而攻讀博士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她的浮木。
「那時候啊，村子裡大概只有你雲漢叔叔和他太太跟我比較聊的來吧……」
於是，又想起了那個下午。深邃的狹長宅子、土地公的笑意還有屋裡的電腦設備與香煙繚繞……
就像你家裡的長輩們一樣，雲漢叔叔也是村子裡少見的大學畢業生，大約是念資訊之類的科系吧；他個子不算太高，體型壯碩，圓圓的臉上總有著微笑；有著與你們家一樣的姓氏，正如絕大多數此地的居民一般。因著輩分，他總是叫你爸「大哥」，叫你媽「大嫂」，也跟著你爸媽用「小乖」喚你。
只要爸媽回來，他總是會到你家來聊天，而他的妻子則會帶著他們家的小小朋友跟你們兄弟兩個玩。但你好奇怪怎麼記憶到這兒就斷了：四個小孩在你的房間中央坐了一圈，門外頭傳來兩家父母及其愉快的談笑。
然後呢？無論如何想不起來；接下來的部分有如斷了線的風箏般飄失在雲海茫茫，徒留下一段風箏線，成了我記憶裡僅存的最後一點殘餘。或許是在「那件事」之後，有意無意間，自己拿了剪刀把那段過去抹掉了，未有可知。
其實，有把剪刀的又何止年紀小小的我呢……
同樣的，你從來不曾記起任何一段你爸媽與雲漢叔叔的對話。唯一確定的是，他們的交談所用的，是國語而非任何他們可能更熟稔的語言。
「他們現在還沒有回來嗎……」
小時候你許多問題的答案往往是否定的，例如你在電話裡問媽這禮拜要不要回家或者問爸有沒有空帶你去大學旁邊那間小小的房間。然而大半時間你的任性總是被默許、滿足的；想要的樂高積木總會在每年聖誕節出現、想要的阿華田粉永遠不會短缺地儲在架上、想要的巧克力總會在爸回國的晚上放進冰箱……
你是個好幸福的孩子噢。你媽常常這樣說。
或許。
因為往後的日子裡，你漸漸發現了任性是種隨著年紀而變得越來越奢侈的東西；你發現任性的代價如此昂貴，足可使人傾家蕩產。
那時候，他的確著著實實任性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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